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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我爹就是太惯着我娘了,否则像这么不安分的婆娘就该打断了腿拴在屋里长长记性。

又说我娘生了儿子又如何,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傻子,一点重活都干不了。成天到晚就知道跟个娘们儿似的窝在院子里搓麻绳,对着棵结不出果子的病树秧子发呆,指不定有什么大毛病。

偏偏就是这样,我爹也没催着我娘再生……

看她们咬牙切齿的模样,不知道的还以为,是我们一家的存在挡了他们延续祖宗香火的希望。

——不然无缘无故,哪里来这么大的怨,这么大的恨呢?

还有他们说得那些话,我也无法认同。

我从不觉得我娘是个不安分的。

“她只是疼爱我,一个母亲疼爱自己的孩子,这难道有什么错的吗?”说到这里,我征求般地看向兰公子。

也如愿以偿地从兰公子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。

“当然。”兰公子点头,“你的母亲很好,她什么都没有做错,只是凑巧和周围的人不同罢了。”

顿了顿,又才接着说道:“有些人畏惧这种不同,这会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其实原本也拥有另一种可能,一种截然不同的活法。当这种意识令他们痛苦时,他们便攻击这种意识的来源,以消减由此带来的痛苦。”

我听得一知半解,但并不妨碍我对兰公子的钦佩和感激。

“不过——”兰公子忽然话锋一转,“好像你一直都在讲你的母亲,你的父亲呢,他对你如何,也会如你的母亲那般爱你吗?”

兰公子像是随口那么一提,我却有些被问住了。

我的父亲、我爹,他对我……

“应该说不上特别好或者特别坏吧。”

我回忆着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,印象中我总是远远瞧着他,瞧着他出门,瞧着他归家,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亲密的互动,也很少说话。

“大概就是普通的那种父子关系。”

我斟酌着回答。

嘴上虽然那么说,但我其实并不清楚,父亲和儿子一般是如何相处的。

我倒是见过李婶儿的儿子狗蛋,兴高采烈地骑在自己父亲肩头,在隔壁院子里欢呼雀跃地绕来绕去的场景。

也见过李狗蛋因为调皮捣蛋,被他老子拿着烧火用的钳子追赶,在院子里跟什么似的抱头鼠窜。他跑得够快,身子也灵活,李叔追不上自己的倒霉儿子,又累得够呛,只好在口头威胁李狗蛋素素束手就擒,否则逮住了有他一顿好果子吃。

这样的闹剧隔三差五就会上演一次,有时候甚至一天会上演两三次。

闹得动静大了,我也会放下手里的麻绳,转过头去看上一眼。

然后,又默默地转回来,做自己的事——发呆、或者继续搓麻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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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论是哪种相处模式,好像都没有在我们家发生过。

我爹和我更像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。唯一的联系就是,我爹娶了我娘做妻子,而我娘又刚好生下了我,仅此而已。

可是,这样也就够了。

不需要什么爱屋及乌,只要娘亲可以继续安稳地生活,我并不介意做那些人口中一无是处的呆子傻子。

偶尔,我甚至会萌生出这样的一个念头,如果没有我,娘亲的日子一定会过得更好一些,至少……不该是她送我离开的样子。

——那么地憔悴,那么地令人心疼和不舍。

“那你恨他吗?”兰公子的声音再次传来,轻轻地,像是搔过后颈的一片羽毛。

我却听得心头一跳:“谁?恨谁?”

“你的父亲,你爹。”兰公子缓缓道,他的身形微动,眼角的红色泪痣显露出来,鲜红的,像是一滴久久不肯落下的血泪。

“你恨他吗?”

他又重复了一遍,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口吻,却听得人莫名心惊。

我不禁垂下眼,避开了那双清明中透着丝丝凉薄的眸子。

“我……为什么要恨他呢,我根本……就没有理由去恨自己的父亲啊。”我听见自己小声地争辩:“虽然爹他……待我一般,但他是真心爱着娘亲,并且这一生一世都会一成不变地对娘亲好,这样就……”

足够了吗?

——足够了吧。

因为你……因为我,早就已经无法再做什么了。

心底的声音交错响起,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味道。

“这样啊。”

我在兰公子叹息般的低语中再次抬起眼睛,窗外浮云掠过,在我的身后投下一片暗色。

再去看时,青年眼下的泪痣又像是倏忽淹没在了阴影之中,看不见了。

隔天我听说,原来那些人是因为抢地盘才当街打起来的。

同是乞丐,内部却也分出了高低贵贱、三六九等。

那个没来及得在街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倒霉蛋,正是从前这一片乞讨者的小头目。当然,他之所以能坐上那个位置,也是因为在多年前的某一天,他领着一帮年轻力壮的跟随者,对上一任的小头目做了同样的事情。

地点就在区区两条街之外的一个小胡同里。

巧合的是,这一次带头造反的那位,似乎就是曾经那个落败者的一个远房侄亲。

所以这既是一场叛逆谋夺,也是一次时隔多年的蓄意报复。

看似飞来横祸,实则报应不爽。

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——不知那个横死街头的老乞丐是否也像他的前辈那般,早早留下一颗复仇的种子。

但我想,无论那个可能的复仇者存在与否,将来的某一天,今天这一幕一定还会重演。就像它曾经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,将来也将无数次地再次发生。

就像一出经典的剧目,或早或晚,时间,地点,人物等细节自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出入,但总有什么是不变的。

只是等那一天真的到来,我也许已经不在这里。

——不仅是我,或许我如今所认识的许多人,到时候甚至都有可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。

所以,有些事情不能想得太长远。

不是想不到,而是……来不及。

除非,能够寻到一个超脱生死的办法,比如说长生,又比如说……

笃地一声,是瓷盏落在木头案几上轻轻碰撞发出的脆响。

我抬了抬眼睛,在一缕氤氲着苦涩药味的水雾中,看到了黎宵那张写满不乐意的白皙面孔。

“还发什么呆啊?快点趁热喝了,难为本少爷我特意端了药给你。”

我没有立刻端起碗喝药,而是试探性地拿手背碰了碰碗边,还好,已经不是特别烫了。

见我一时没有动作,黎宵立刻抱起了胳膊:“这么看着我做什么,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动手一口一口喂你啊。告诉你小鬼,做人要学会适可而止,可别想得太美了。”

他话音未落,我已经双手捧住药碗凑近了唇边,接着屏住呼吸一口气闷了下去。